倒粪站紧挨着小区的生活垃圾投放点，外立面瓷砖是白色的，霉斑沿着一根细长的水管生长。天气一潮、异味冲鼻，经过的居民得捏着鼻子摒牢气，能走多快走多快。

长宁区愚园路1407弄延陵邨，风貌保护区内的一处新式里弄住宅。这里的倒粪站为3户手拎马桶的居民而设。去年上半年，这3户居民通过“抽户改造”告别了手拎马桶。自此，长宁区总体完成手拎马桶改造任务。不过，延陵邨的受益者不只这3户——同一时段，区房管局对94户居民的50个合用卫生间也进行分割、翻新等改造。整个小区的样貌得以焕新。

如今再到延陵邨，入眼已是另一番景象：倒粪站被拆除；生活垃圾投放点升级成崭新的“沪尚回收”垃圾站；地下管道的改造紧锣密鼓。74岁的居民李洗尘掩不住欢喜：家里有了独立卫生间，不用再跟邻居抢马桶。他的老伴也解了心结：不用因倒粪站异味“攒够垃圾再倒”。

告别手拎马桶，解决的是如厕问题，改善的是民生，更是对城市精细化治理的一次应答。记者蹲点采访长宁、杨浦、虹口3个区“销项”手拎马桶的过程中发现，改造的结果撬动的是一栋楼，甚至一个社区迈入自治共治的正向循环。

这样看，销项一个手拎马桶，不只提升居民生活品质，更将小小硬件改善有效转化为社区治理动能，推动重构重塑社区关系。

长宁区愚园路1407弄延陵邨，倒粪站曾紧挨着小区的生活垃圾投放点。采访对象供图

一户人家改造，如何让整栋楼点头

房间东面有扇大窗，但田阿姨很少打开。窗子正对着整栋楼的倒粪站，直线距离不过几步，想不受气味侵扰，只能窗户紧锁。但自己倒马桶却没那么方便，老两口要穿过家门口一条逼仄的楼道，围着楼面绕上大半圈。

杨浦区国京路41号，一栋近百年的独栋洋房，属于文保建筑，里面居住着十余户人家。有条件的居民陆续给自家装上了冲水马桶，唯独住在一楼东侧的田阿姨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装。

田阿姨今年79岁，马桶拎了近50年，“年轻时不觉得，但年纪一大，麻烦来了。最怕阴天下雨，路滑易摔跤。”

楼里只有一户人家还受困于“拎马桶”，要不要改？杨浦区对手拎马桶展开攻坚，田阿姨家被纳入其中。今年5月，施工队进驻，将选定的一处杂物间改建成独用卫生间。

但，一户人家改造，如何让整栋楼点头？

施工本身不是最难的，难的是改造中怎么保证其他居民的基本生活秩序？

“加装项目如何在不影响居民生活的前提下顺利进行，要充分听取整栋楼的居民意见。”杨浦区长海路街道管理办主任黄毅超说，区房管局、街道、实施单位、设计单位以及有专业团队加持的“睦邻智囊团”组成专班。

专班不仅做通了左邻右舍的工作，一套“保姆式”改造方案逐渐形成：施工尽量安排在不打扰居民的时段，根据每户居民情况加设噪音防护设施；借用小区内部通道解决助动车临时停放和晾晒问题。结合此次改造，房屋临近的室外公共卫生间也做了升级，改建为3间装有抽水马桶的独立卫厕。

“在文保建筑内加装马桶，需要按照最小干预、修旧如旧原则，开展保护性施工。”施工方卫百辛集团国京路41号项目负责人袁乐说，地面铺装的马赛克砖都有年头，设计施工时尽量保留了原始材料。同时，施工队采用了轻质材料减少对楼板承重的影响，对楼内的老旧管道也重新进行排布，“在保留建筑原有样貌的同时，解决楼内居民生活中的痛点”。

田阿姨很惊喜，马桶改造仅用了一个月，且施工队还预铺了管线，方便她之后改装淋浴间。

而国京路41号，整个楼栋也即将开启其他项目焕新。“希望借这次手拎马桶改造契机推动该文保建筑的修缮，通过围墙、楼板加固，安全隐患清理等更为精细的修缮，保障建筑安全，切实改善居住环境。”杨浦区住宅更新发展中心主任陈颖表示，目前方案已审核完成，预计明年初启动。

手拎马桶销项，合用卫生间的咋办

李洗尘家住二楼，深秋暖阳照入阳台大窗，暖意四溢，他特别喜欢在阳台晒太阳。“政府干了件大好事。”老李的笑容浸在阳光里。

老李家对面那栋楼里，住着3户手拎马桶居民。这是一排2层16间的砖木结构房子，其中12间是区属国企新长宁集团下属公司员工宿舍，1间是该公司承租的绿化作业料具间。也就是说，整幢楼只有3户直管公房。

“延陵邨‘销项’手拎马桶不算太难。”长宁区房管局修缮科科长朱黎明说，“抽户”抽取的是楼内的这个绿化作业料具间，将18平方米的空间改造成三间独立卫生设施用房。“企业很配合，跟他们沟通的当天就把房子腾挪出来了。”当然，街道也为料具间寻到了合理的他处。

难的是“患不均”。延陵邨自北向南共4幢房屋，前3幢为直管公房。3户手拎马桶以外的94户居民共有50个卫生间，基本每两户合用一个卫生间。居民们心里有了“疙瘩”：“他们都有了独立卫生间，我们怎么办？”

李洗尘夫妇和楼下亭子间的居民合用一个卫生间。“抢马桶”是常态，最难是入冬。起夜如厕，上了年纪的老人要披上外套，揣着钥匙，出门摸到合用厕所。年纪大了，忘性也大，难免有落了钥匙的时候。一阵北风，门“砰”地一声关死，无计可施。

这50个共用卫生间，各有各烦恼。华阳路街道姚家角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邱力说，刚入夏时，有租住的年轻人图共用卫生间凉快，躲在里面打游戏，急得等在门外的阿姨直跺脚。“借着三户手拎马桶改造，我们决心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让更多居民安心。”他说，排摸下来，小区有8间卫生间满足空间够、承租人意见一致的条件，可以分割改造为独用卫生间。

李洗尘就是其中一户。改造后的卫生间成了他家“套内”，虽然面积小了一半，但老人家格外珍惜。他在卫生间抽水马桶和淋浴装置旁安装了扶手、照明灯，墙上还挂了一面与老房子风格颇为相符的六角镜，“自己家的卫生间，要好好打理”。

朱黎明告诉记者，其中还有26间公房承租人意见一致，但因空间局限，采取了拆除老旧设施设备、整体翻新提升的改造方案，剩余16间因各种原因放弃了此次改造。目前，延陵邨正进行内部道路翻新、架空线归集等户外整体改造工程。

“政府干了件大好事”——老李的笑容浸在阳光里。文汇报记者苏展 摄

为自家事吵上门的居民，怎样为大家事出力

虹口区宝安支路47号的居民老冯心里舒坦了。

今年夏天，小区改造，邻里街坊原本用手拎马桶的居民都用上了簇新的抽水马桶。老冯家的电动马桶是二十多年前自行加装的，如今她心里起了波澜：自家马桶能否也趁此机会换一换？她试着向居委会反映——结果不只她家，但凡有焕新需求的居民，都用上了新马桶。“做得越来越周到。”

老冯小区所属的四川北路街道，“拎马桶”改造已有年头。辖域内吉祥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张淳说，多年前，该街道就开展“一平方马桶”和排污管道铺设等改造工程。眼下，改造进入“攻坚阶段”：但有居民因邻里矛盾积累，心结难以化解，阻碍了施工方入场。

“老冯们”来了。他们主动“入局”参与调解化解矛盾。渐渐地，邻里街坊学会了算大帐、长远账：让渡眼门前的利益，予人方便也予己方便，邻里关系更为和睦。

虹口区宝安支路47号三楼，残障人士周老伯用上了一平米抽水马桶。小区所属的四川北路街道，越来越多居民主动“入局”帮忙销项。文汇报记者 叶辰亮摄

回到延陵邨，手拎马桶改造让这里悄悄发生着变化。

改造过程中，有居民因为卫生间台盆尺寸比以前小了一圈，与邻居、居委会干部争得面红耳赤。“上门去劝，门都不开。”邱力说，只能慢慢磨，跟他们讲尺寸的问题可以跟施工队商量，但邻里若是闹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不值当。“整个过程中，我们的通气会、征询会、协调会一个都不少。”

在改造前期把问题磨平了，纠纷理顺了，不仅改造变得顺利，连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亲切起来。“比如遇到协调停车位的问题，居民们甚至不来找居委会了，说这种小事自己协调能解决好。”邱力说。

李洗尘的老伴张自妹主动提出要在里弄里莳花弄草，打扮得漂漂亮亮，“现在愚园路是网红街区，外国人会走进来打卡，要把小区装扮好看”。

邱力也有了信心——改造过程中不只积累起工作法，更重要的有了一帮能叫得动、帮得上忙的热心居民，让他应对社区工作更游刃有余。“明年，社区微更新、微治理，要发挥好居民的力量，让他们成为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