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冷经热”是否会演变为“政冷经冷”

文｜《财经》记者 王静仪 江玮

编辑｜王延春

多年来，形容中日关系最常用的一个词是“政（治）冷经（济）热”，即中日之间政治关系波折，经贸往来却依然热络。

中国是日本最大贸易伙伴、第二大出口对象国和最大进口来源国。日本则是中国第三大贸易伙伴国、第三大出口对象国和进口来源国。2024年中日贸易总额3083亿美元，其中中国出口额1520.1亿美元，进口额1562.5亿美元。

但近期在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之后，中日经贸面临巨大不确定性，两地政商人士开始担忧，“政冷经热”是否会演变为“政冷经冷”。

“我们经常说‘政冷经热’，但事实上，‘政冷’的时候往往会影响到经济，使‘经热’降温。企业的相互投资和民间的经济合作，越来越受到官方政治关系氛围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综合战略研究室主任卢昊对《财经》表示。

旅游业和农业首当其冲：11月14日到16日，中国外交部、文化和旅游部以及教育部等三部委先后发文，提醒中国公民应避免赴日旅游与留学；11月18日，中方向日方通报暂停进口日本水产品。

中国游客减少导致的经济损失

短期中国赴日人数骤降，对日本旅游业形成巨大冲击。旅游业是日本经济的支柱产品，约占GDP（国内生产总值）7%，而中国游客是其中最大的主力，占到2025年前三季度所有访日外国游客（3165.1万人次）的四分之一，排名第一。

对于日本旅游业而言，中国游客不仅数量最多、消费力也最强。中国游客人均消费27.7万日元（约1.25万元人民币），是各国访日游客平均水平22.7万日元（1.03万元人民币）的1.2倍。

“观光立国”是日本国策。11月正值日本枫叶季旅游旺季，北海道的传统冬季旅行旺季也将来临。中国游客骤减，不仅逆转了今年前三季度中国旅客数同比上涨42.7%的态势，日本旅游业整体也恐遭重创。

由于客流量减少，超过两成的中日航班已被取消。第三方数据平台航班管家统计11月24日至11月30日航班数据发现，从中国到日本的航班取消率持续走高，在11月27日达到峰值的21.6%，为近一个月以来最高值。

在邮轮方面，由于距离近、航程短，日本一向是中国出发邮轮的首选目的地。11月28日，《财经》从央企邮轮运营商爱达邮轮公司获悉，2026年一季度航线计划更改，国产大邮轮爱达·魔都号取消全部日本行程，五天四晚的日韩邮轮之旅缩水到韩国一国。旗下另一艘邮轮爱达·地中海号将前往东南亚国家，同样避开了传统邮轮热门目的地日本。

大型国际邮轮载客通常多达数千人，上午停靠港口，游客上岸吃饭、购物、游玩数小时后，晚上起航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对港口所在地而言，短时间涌入的数千名外国游客，是生意的重要来源，因此日本沿海的中小城市都争相吸引中国邮轮停靠，视之为旅游业重要支柱。此番取消停靠，对当地旅游业影响重大。

中国香港特区政府保安局11月15日也在官网上更新了有关前往日本的旅行信息，呼吁计划前往日本旅行或目前已在日本的香港居民提高警惕。根据日本政府观光局的数据，2025年前三季度来自中国香港的游客数量约为197.2万人次，按国家或地区排名位列第五。

仅旅游业一项的损失，就将导致日本国内生产总值将减少0.36%之多。日本野村综合研究所经济学家木内登英估计，中国游客减少如果持续一年，可能会给日本造成2.2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011.6亿元）的经济损失，日本国内生产总值将减少0.36%。

农业是另一个受到巨大冲击的领域。日本的水产品要打入中国——全球第一大食品进口国，堪称困难重重。

11月18日，中国政府通过正式外交渠道通知日方，将暂停进口日本水产品。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补充道：“当前形势下，即使日本水产品向中国出口也不会有市场。”要知道中国以往是日本农林水产品的最大进口国，年金额达到数十亿元人民币的规模。

2023年8月因福岛核电站“排污入海”，中国暂停进口日本水产品，扇贝等水产品的贸易额几乎直接清零。时隔近两年，中方于今年6月底宣布，有条件恢复部分日本水产品进口，首批水产品于11月早些时候完成通关。刚刚恢复不到半个月，又宣告暂停。

多个行业受到影响

从旅游业和农业开始，中日经贸受到的冲击如涟漪般散开。

教育是另一个受到直接影响的行业。11月16日，中国教育部发布赴日留学预警，指出由于近期日本社会治安不靖，针对中国公民的违法犯罪案件多发，治安形势和留学环境不佳，在日中国公民的安全风险上升，建议中国公民谨慎规划赴日留学安排。

中国是日本最大的海外生源国之一。根据日本学生支援机构的调查，截至2024年5月，共有12.3万名中国学生在日本的大学和其他教育机构（包括日语学校）就读，占全体留学生的约37%。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员朱清秀表示，日本地方高校对中国留学生的依赖尤为明显。在少子化的持续冲击下，许多大学和语言学校本就面临生源不足的压力。如果中国发布的留学预警导致赴日人数下降，不仅会使地方高校的招生更为困难，也会直接影响相关地区的教育产业和地方经济，对日本社会的长期发展造成压力。

由于留学的规划和决策时间长，尽管官方的预警已发，目前教育行业还未显示明确的受影响情况。

官方层面明确表态之外，文娱领域的民间交往也受到阻碍。11月下旬开始，有日本电影在华上映的监管审查被暂停，包括北京在内的中国各地有超过20多场日本音乐家的演出取消。

《蜡笔小新：炽热的春日部舞者们》和《工作细胞》等多部备受关注的日本电影宣布暂缓在中国上映。中国市场是日本电影海外发行的第一重镇，2024年有20部日本影片在中国市场上映，共收获票房21.9亿元，平均票房均过亿元。

在演出方面，中国香港歌手郑伊健原定于12月5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演唱会，突然宣布因“不可抗力因素”取消。日本演员古川雄辉近日在微博发文，确认原定12月6日举办的上海粉丝见面会因“不可避免的原因”取消。

对此，毛宁回应称：近期中日之间的交流合作受到影响，起因是日本首相高市早苗的涉台错误言论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恶化了中日交流的氛围。日方应当立即纠正错误言行，停止在涉华问题上制造事端。

直接风险已经显现，而对于高度依赖中国市场的日本企业来说，潜在的损失不容小觑。对日本而言，中国是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对华贸易占日本贸易的比重从2000年开始持续上升，近年维持在20％左右。对中国来说，对日本贸易的依赖并没有那么高。中国对日贸易的占比在2005年为13％，在2023年下降到5％。

日本水产品行业就是例证，2023年对华出口暂停，失去了占比高达四分之一的最大市场，整体出口额连续两年下滑。

而在汽车、家电等领域，由于中日关系紧张，日本品牌在华销量有潜在的下滑风险。

2024年，中国从日本进口了1562.5亿美元的商品，主要涵盖工业设备、半导体和汽车等品类。中日关系恶化可能削弱中国市场对日本产品和服务的需求，除了农业，日本的汽车、半导体、电子、机械设备等出口导向型产业接下来都可能面临风险。

汽车业是日本经济支柱产业之一，一方面通过对华整车出口，另一方面通过合资公司在华生产，中国市场对于日本车企的销量以及利润都有突出贡献。近年来受到中国汽车的冲击，日本汽车品牌在华销量已明显下滑，当前局势可能导致接下来的销售面临更大挑战。

中国2025年10月的新车销量总体同比上升5.8%，而日本五大车企中有三家都出现在华销量同比下降的趋势：丰田16.9万辆，降6.6%；本田6.3万辆，降20.4%；斯巴鲁209辆，降39.9%；日产6.8万辆，升10.9%；马自达7041辆，升0.1%。有日本车企表示，价格竞争使日本车企在华业务面临越来越严峻的局面，当前正在密切关注日中关系陷入低谷对消费、生产等造成的影响。

事实上，作为中日关系压舱石的经贸关系正在发生变化。卢昊分析说，随着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位置的提升，此前中日经济关系呈现出的互补关系演变成为既互补又有竞争的关系：中国向日本出口工业产品，日本则向中国出口高附加值的原材料和配件；但在一般工业制成品方面，日本产品的替代率越来越高，过去日本向中国出口的电子消费品和机电产品，但是，目前更多产品由中国国内市场提供。

日方的数据显示，在4300多种进口产品中，进口超过半数依赖中国的产品占了1400多种，而来自美国和韩国的产品则分别为200多种。“大约三分之一的进口产品来自中国，体现出日本对华贸易的依赖。但同时，中国对日本的半导体等高附加值原材料和配件也有需求。中日之间的相互依赖依然存在。”卢昊说。

“高市经济学”市场蜜月期结束

中日经贸关系受到的一系列冲击，为日本三季度本已下滑的GDP增添新的压力。

日本政府11月17日公布的数据显示，三季度国内生产总值为561.7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25.8万亿元），下降1.8%，自2024年一季度以来再度出现负增长。

与此同时，受美国关税政策影响，日本三季度出口下降1.2%，尤其是汽车出口减少，拖累经济整体表现。今年10月，日本对美出口额同比下降3.1%，其中汽车出口降幅为7.5%。尽管日美在7月达成贸易协定，美国将对日本产品征收的关税从25%下调至15%，但仍远高于此前的水平，重创以汽车为代表的日本出口产业。

日本经济正进入一个不确定性显著上升的阶段，货币和财政政策处于转折点，地区地缘政治局势日益紧张。在高市早苗于今年10月当选日本首相后，市场曾出现过一波上涨行情。但市场蜜月期很快结束，高市迎来执政生涯中的首次重大市场考验：上任一个月后，日本一度遭遇股债汇“三杀”局面。

11月21日，日本政府在临时内阁会议上敲定经济对策，规模达21.3万亿日元，较此前预期大幅扩大，也创下新冠疫情后新高。这是高市政府上台后的首个重大经济政策，旨在应对物价上涨，并扩大对半导体、人工智能、造船业等领域的投资。

由于市场担忧高市推出的大规模财政刺激计划将使日本业已堪忧的财政状况进一步恶化，这导致日本国债价格暴跌，并加剧了日元的疲软走势。日本股市起初对高市的财政扩张路线反应积极，但随着外汇和债券市场的风险情绪升温，股票市场也提升了警觉。

日经指数在11月19日回吐了自高市10月21日当选日本首相以来的全部涨幅，尽管此后又出现反弹。在中日关系出现震荡后，日本股市涉及百货公司、运输、消费等相关股票遭到抛售，部分股票大跌超过10%。“考虑到中日之间紧密的经贸联系，中日关系的紧张给市场带来了忧虑情绪。”卢昊说。

道明证券驻新加坡宏观策略师吕昀侪对《财经》表示，“高市经济学”（Sanaenomics），即宽松货币政策加上积极财政政策的组合是推动日债和日元走弱的主要原因，对于股市的影响则不那么直接。此前三大资产类别的同步下跌很可能只是暂时现象，因为市场普遍认为“高市经济学”对股票偏利好、对债券和日元偏利空。

在债券市场，日本国债收益率如今徘徊在数十年来的高位。由于市场对日本财政纪律的担忧加剧，日本长期国债因被抛售而价格下跌，导致收益率不断上扬，接连突破历史高点。

外汇市场上的日元持续贬值。自高市当选首相后，日元重新进入下降通道，跌破1美元兑157日元关口，创下近十个月以来的最低水平。高市倾向于日本央行维持超低利率的表态，加剧了日元下行的压力。在高市当选为自民党总裁之前，日元对美元的汇率为1美元兑147日元。另一方面，随着对美联储降息预期的减弱，美元走强加剧了日元的弱势。

卢昊表示，高市推崇安倍晋三在二次执政时推行的经济政策，因此她将回归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路线。“高市的举措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产生短期刺激效应，但日本经济还有很多结构性问题，比如少子老龄化带来的内需疲弱和劳动力不足、劳动生产率下降等问题。”卢昊说。

尽管日本2025年度国家税收预计将增加2.9万亿日元，但仍无法覆盖高市经济刺激方案所需的费用，日本财政运营形势依然严峻。为弥补缺口，日本将追加发行11.7万亿日元的国债，其中主要通过短期债务融资，两年期与五年期国债的发行将分别增加3000亿日元，更短期的国库券则将大幅增加6.3万亿日元。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数据显示，2025年日本政府债务规模将达到GDP的229.6％，债务水平为发达国家中最高。尽管高市称将兼顾经济增长与财政纪律，但市场对日本财政恶化的忧虑加剧，日元和债券遭到抛售。

惠誉评级在11月26日表示，日本最新的一揽子财政刺激计划若在中期内导致财政政策明显放松，并推高政府债务占GDP比率，可能增加其A级/展望稳定的主权信用评级下行风险；日本极高的公共债务水平仍然是其主权信用状况的主要弱点，尤其是在其中长期增长前景疲弱以及人口老龄化带来的结构性财政压力背景下。

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刘江永对《财经》表示，日本的经济政策有两种不同思路，一是为刺激执政期间的经济振兴，大量发行国债，不顾留下的财政负担；另一种路线则认为应该从根本上解决日本财政赤字过高，少子老龄化等问题，同时积极推进与世界各国的经济关系。“高市选择的是第一种路线。”刘江永说。

日本加息前景

在10月4日赢得自民党总裁选举的记者会上，高市早苗表示，“当前的通胀是成本推动型，如果不顾这一点而认为通缩已经结束，还为时过早”，对加息流露出慎重态度。在去年秋季竞选自民党总裁时，高市曾公开批评日本央行的加息行为。当选自民党总裁后，她一度表示，无论是财政政策还是货币政策，必须承担责任的都是日本政府。

刘江永指出，如果保持目前的利率水平，日元将继续走低，日元贬值带来的两大问题在于，一是输入型通胀难以避免，从而影响民众的生活；二是日本对外投资能力下降，因为日元贬值导致投资成本上升。“但加息将使日元升值，而这将可能导致日本股市出现震荡；面对美国加征的关税，一些日本出口企业依靠日元贬值抵消了关税压力，如果日元升值，这些企业受美国关税影响的程度将加剧。日本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刘江永说。

高市早苗近来避免就日本央行的加息步伐发表直接评论，表现出尊重央行独立性的姿态。11月18日，高市与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进行了她上任后的首次正式会谈。植田在会后表示，他对首相说，为了使通货膨胀率持续且稳定地保持在2%，正在逐步调整货币宽松的力度，首相则对此表示理解。

高市推行的积极财政和宽松货币政策组合，存在难以抑制物价走高的风险。因为除了财政刺激提振需求之外，如果推迟加息，日元贬值加剧，将进一步推高日本的进口物价。日本总务省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0月，日本剔除生鲜食品后的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3％，连续40多个月高于日本央行设定的2%的目标水平。

11月21日，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国会答辩时说，日元贬值的加剧推高进口物价，再被转嫁到国内物价上，成为推高消费者物价的主要原因。

“当前的再通胀环境使日本央行能够逐步正常化其货币政策立场。”惠誉评级经济学家杰西卡·辛德斯对《财经》表示。

市场当前的焦点集中在日本央行身上。日本央行目前将基准利率维持在0.5%，是2008年10月以来的最高水平。自从2024年3月终结负利率时代、启动货币政策正常化以来，日本央行一直采取谨慎而缓慢的加息策略。

亚洲开发银行（ADB）前行长中尾武彦近日对《财经》表示，日本央行应该继续实施货币政策正常化，包括渐进合理的加息。他认为，高市早苗应该充分考虑政府支出和政府再融资风险，以及日元汇率水平。“虽然有人认为一个弱的日元有利于提高日本产品的竞争力，但我认为一个更强大的日元会让日本经济更强大。”

12月1日，植田和男在名古屋发表讲话时指出，围绕美国经济及关税政策的不确定性有所降低，经济、物价的核心预期得以实现的可能性正在逐步上升。他重申，如果经济和物价走势符合预期，将继续上调政策利率，调整货币宽松力度。这被市场解读为结束超宽松货币政策的强烈暗示。

当天日本国债遭抛售，推动2年期国债收益率突破1%，5年期国债收益率上行4个基点至1.35%，10年期国债收益率上升5个基点至1.85%，均创2008年6月来新高。

日本央行在10月的货币政策会议上决定维持政策利率，这是日本央行连续第六次会议维持利率不变。下次货币政策会议将于12月18日和19日召开。市场目前预计，日本央行于下次政策会议时做出加息决定的可能性升至近80%，明年1月会议加息的可能更升至90%以上。大约两周前，对12月加息概率的预期仅为30%。

惠誉解决方案旗下研究公司BMI亚洲国别风险主管郑德勇对《财经》表示，鉴于植田在名古屋的讲话中释放了更偏鹰派的信号，加息的可能性有所上升。“自10月的上一次政策会议以来，我的观点一直是日本央行将在12月加息25个基点。”

吕昀侪也持同样观点，认为日本央行将在12月加息，因为从GDP、出口等经济数据来看，日本经济并未受到美国关税的显著冲击，没有理由继续推迟货币正常化，尤其是在2026年春季薪资谈判初步势头表现强劲的背景下。

BMI预计美联储在2026年还会再降息50个基点，这意味着2026年美日利差将进一步向日元有利的方向收窄。郑德勇表示，预计到2026年底，日元将走强至1美元兑145日元左右。

吕昀侪则预计到2026年底，美元兑日元将降至135。他表示，推动美元兑日元走低的关键因素将包括：美日利差进一步收窄；投资者认为高市政府实施的是负责任的财政支出；美元的结构性走弱，这源于美元避险吸引力的下降，以及市场对美联储公信力与独立性的持续担忧。

惠誉评级的预测认为，日本央行将在未来几年继续收紧货币政策，将政策利率提高至1.5%。“因此，我们预测在这一期间日元兑美元将出现升值。日本央行可能处于加息周期，而美联储将处于降息周期。诚然，过去几个月利差并不是推动美元兑日元走势的主要因素，但我们认为这些基本面因素将重新发挥作用，并为日元升值提供空间。”辛德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