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告别“拎马桶”：三十年民生攻坚的温度与启示

清晨的弄堂，再也听不到马桶碰撞的声响和倒粪车的铃声。这座城市告别了一个时代。

桑园街48弄的纪昌平在8.1平方米的房子里生活了七十多年。穿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幽暗通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是他一家三口蜗居的全部空间。“地方太小，东西只能往墙上‘借’空间。”

他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天下午4时左右，弄堂口便会响起摇铃声——那是收粪车来了，家家户户提着木头马桶去倾倒。到了90年代，马路对面建起了倒粪站，但 清晨排队倒马桶仍是常态。

今年9月，随着最后一批14082户“拎马桶”居民改造完成，上海这场跨越 30多年的民生攻坚战终于宣告收官。从20世纪90年代初的“365危棚简屋”改造，到2023年开始的最后攻坚，数百万居民终于彻底告别了手拎马桶的日子。

01 上海与小马桶的漫长告别

1994年2月18日，一篇题为《小马桶困扰大上海》的通讯这样写道：“大上海屋檐下，每天都有70万只马桶招摇过市。这可不是‘天方夜谭’。直到90年代的今天，在这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里，还有几百万人每天不得不与马桶打交道。”

即使在南京路、淮海路等繁华商业区，只要走进后街的小胡同，马桶的踪迹便无处不在。作家吾非羊曾指出，上海人曾用木质马桶、粪车、清洁夫和粪码头等构建了一套近代城市排污公共卫生系统，这成为中国现代城市治理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20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城镇人均居住面积仅 6.6平方米，住房成套率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数居民生活在不成套职工住宅、里弄房屋和简屋里，几户甚至十几户合用厨卫设施。

“我们的城市不能一边是高楼大厦，一边是脏乱差的棚户区。”习近平总书记的这番话道出了上海面临的现实反差。

1992年，上海市委市政府拉开了大规模旧区改造的序幕，决定从改善结构最差、环境最简陋的危棚简屋入手。到2000年底，上海共改造各类旧住房约2292万平方米，让约 68万户居民圆了“新居梦”，受益家庭均告别了“拎马桶”生活。

进入新世纪，上海将工作重心聚焦到中心城区成片的二级旧里以下房屋。到2022年，经过30年接续奋斗，上海全市共完成约4070万平方米危棚简屋和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任务，约 165万户家庭、500万居民住房条件得到明显改善。

2023年以来，上海打响“拎马桶”改造攻坚战，用了近两年时间总体完成全市“拎马桶”改造任务，帮助最后 14082户居民解决了“拎马桶”之痛。

02 最后1.4万户，硬骨头如何啃下？

当集中成片的“拎马桶”问题解决后，剩下的都是“硬骨头中的硬骨头”。2023年，上海最终锚定全市还有14082户“拎马桶”居民，并制定了两年完成改造任务的目标。

这些最后的点位零星分散、空间狭小、历史问题交织，许多还涉及风貌保护要求，情况复杂，难度极大。装一个抽水马桶，不仅要有一定空间，还需适配房屋结构。老公房大多建造年代久远，设计标准低，空间逼仄狭小，硬件存在“先天不足”。

更棘手的是，部分居民对马桶安装的位置、管道走向等存在不同意见，协调难度大。

上海没有采取“一刀切”的简单解法，而是用“ 绣花功夫”因地制宜完成“拎马桶”攻坚。

为摸清底数，工作人员对倒粪站使用情况进行溯源，最终确定全市14082户“拎马桶”居民的准确底数。杨浦区的工作人员甚至对全区 63个倒粪站逐个蹲守统计。

在改造模式上，上海创新探索出多种路径：对具备旧改条件的，纳入零星旧改实施搬迁置换；房屋老化严重的，实施拆除重建；空间狭小的，通过抽户腾空间或户外增设卫生设施进行托底。

对于涉及风貌保护的里弄房屋，则创新“入户加装+抽户腾挪+保护性修缮”的综合改造模式，在极限空间内实现功能植入，同时尽可能保护建筑风貌。

愚园路433弄的创新实践颇具代表性。这个有80多年历史的小区，曾有38户居民长期共用两个条件极差的公共厕所。2018年，静安区通过协调产权单位，腾挪出原公厕旁约100平米的闲置仓库，改建成 39个独立“一户一卫”。

每个约1平方米的空间里，水龙头、电插座、独立水电表一应俱全，部分还加装了淋浴功能。

03 民生工程中的“绣花功夫”

“拎马桶”改造看似只是加装一个马桶，实则是系统工程。在实践过程中，上海基层工作者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智慧和耐心。

在黄浦区老西门街道，社区干部设立了“一户一档”，实行“一楼一策”。有些居民家里装上马桶后，希望再加上扶手等适老化改造；有些居民希望尽可能把下水管道安装在室外。社区干部、居民和施工团队就一起商量设计方案，尽量满足居民需求。

彭浦新村的彭一小区有2110户居民，面积最大的110平方米，最小的只有 7.5平方米，不规则房型多达282种，是上海拆除重建改造项目中建筑体量最大、居民户数最多、情况最复杂、改造难度最高的小区之一。

每家每户要增加独立厨卫，还要保持房屋原有面积，兼顾户型与朝向等因素，几千条不同的诉求，愁坏了旧改工作人员。

花了两个月，彭浦新村街道旧改办主任须炳荣带着设计团队一户一户上门测量每个房间、壁橱的面积，了解居民家庭情况和居住现状。之后又历时1年，设计稿改了几十遍，设计方案最终获得居民普遍认同。 282种房型被归并为94种，家家户户如今都有了独立卫生间。

在解决空间和技术难题的同时，群众工作的方法更是关键。虹口区祥德路180弄有37户没有卫生设施，上了年纪的居民担心房屋面积小和防水隐患，比较排斥改造。居委干部多次上门沟通，先说服一户居民家打造安装马桶的样板间。邻居好奇，都跑来参观，看着比想象中更好的样板间既清爽又不漏水，终于打消顾虑。

“这么多年来，大家在实践中提炼出党员带头、邻里劝说、将心比心等工作方法，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把老百姓放在最重要位置这个‘心法’。”黄浦区小西门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顾佳怡感慨良多。

04 保护与改善的平衡术

上海的历史底蕴丰厚，历史街区是这座城市文化品格最生动的载体。在最后的1.4万余户“拎马桶”居民中，有 超过1万户分布在里弄类风貌建筑中。如何平衡改造更新与风貌保护，成为一道必答题。

贵州路街坊位于老城厢核心区域，房屋密集且是历史风貌保护区。这里的云中居民区住在2楼的郭爷叔和王阿姨两家就遇到难题，想安装马桶却不具备排污条件。

为此，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陈峻和改造施工方多次上门勘探，终于摸索出“ 抽户改造”的方式，将1楼一间房屋置换出去，空出的空间改造成独立卫生间，守住了老建筑的历史韵味。

国京路41号是保护建筑。改造中，按照最小干预、修旧如旧原则，将一楼杂物间改造为联排集中式厕所，并为每户人家打造了独立如厕空间。采用轻质材料减少对楼板承重的影响，同时室内墙面、地面按原有样式修复，保留建筑原有面貌。

上海在实践中探寻出了一条协同之路，既要显著改善居民的居住条件，解决他们的“急难愁盼”，也要精心守护好街区的历史肌理和建筑风貌，让城市记忆得以留存。

三种路径逐渐清晰：第一种是“留房留人”的统筹提升，通过楼内户内加装、合理调整布局或抽户改建等方式精心“挖潜”；第二种是“征而不拆”的保护利用，转换功能、促进活化利用；第三种是“户外加装”的精准补缺，充分利用户外空间以及国有存量房屋，就近加装卫生设施。

“上海大量建于解放前的石库门和里弄建筑普遍缺乏卫生设施，往往一个弄堂只有一个公共厕所。”上海大学副校长、上海城市更新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院长王从春表示，一些房屋在特定历史时期承载了远超其设计容量的人口，甚至“三代四代同屋而憩”。

这些建筑不仅承载着历史记忆，也承载着复杂的现实困境。

05 从“住有所居”到“住有宜居”

谈家桥路小区居民陈阿姨今年9月接过新房钥匙时，声音里满是激动与感慨。从逼仄破旧的非成套老宅到配套齐全的现代新居，从困扰半生的“手拎马桶”到推窗即赏的城市天际线，她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

“以前清晨倒痰盂、傍晚提水桶是固定‘任务’，老人爬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倒污物，稍不留意就可能摔倒。终于，盼了一辈子的独立卫浴梦成真了！”

陈阿姨推开阳台窗户，瞬间被眼前的景致吸引：抬头远眺，上海“三件套”在阳光下勾勒出璀璨的城市轮廓；低头俯瞰，整个小区已然换了模样——楼栋错落有致，浅灰色外墙搭配通透玻璃飘窗。曾经狭窄如“一线天”的弄堂，如今被连片绿意铺展，完善的公共设施散落其间。

静安区的变化是上海城市变迁的一个缩影。截至2025年，静安区已圆满完成全年 1.65万平方米、522户旧住房成套改造目标。目前，区域内仍有大约17万平方米的不成套职工住宅待改造，未来将依据区域发展规划，综合考虑居民需求、房屋实际情况以及社区配套设施，持续推动改造进程。

静安旧改绝非简单的物理空间升级，而是以民生需求为核心的系统性蝶变——以“户外集中改建”破局，解决如厕难题守住“安居”底线；以独立卫浴普及升级，筑牢“宜居”基础；以完善配套与优美环境延伸，实现“乐居”跃升。

上海通过“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智慧，探索出老城区改造的有效路径。

06 人民城市理念的生动实践

2019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提出了“ 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的重要理念。这一理念为上海这场持续30多年的民生攻坚战注入了新的思想力量。

上海市委市政府将“拎马桶”改造视为检验人民至上立场的具体行动，一场必须打赢的民生攻坚战。“拎马桶”问题看似事小，实则关乎老百姓的生活质量，更关乎民心民意。

在改造过程中，上海坚持践行 全过程人民民主。居民们不仅是受益者，也是重要的“参与者”和“设计师”。长乐邨是公房小区，以前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无法成立业委会。修缮过程中，永业集团卢湾公房让渡了部分管理权利，建立以居民自治为主的“自治家园”执委会，长期租客和周边商户也被邀请进来，大家都有发言权。

漕溪三村有两幢小梁薄板住房，结构较差，符合重建标准。有居民建议：改都改了，能不能让独用卫生间做到干湿分离，还有充足光照？相关部门采纳居民建议，经过四轮方案优化，设计出一栋“C字形”布局住宅，原朝北户型都调整为东西朝向，彻底消灭暗房。

蕃瓜弄小区成套改造仅“一户一方案”讨论会就召开了 26场。过程中，基层提炼出“宝兴十法”“蕃瓜弄群众工作八法”等经验，推动居民达成共识。方法的核心，归根到底无非是真诚和尊重。

“旧改之难，不是某一个环节的难，而是一场系统性、综合性的大考验。”王从春表示，面对上百万户家庭的不同情况，要做到“一户一策”甚至“一人一策”，极为考验城市基层治理的智慧和水平。

07 上海经验的全国启示

上海持续30多年、久久为功总体完成无卫生设施旧住房提升改造，是其旧区改造最具代表性的成果。这场静水深流的深刻变革，超越了单纯的从住有所居到住有宜居的改善范畴，为中国特色城市现代化提供了有益启示。

住房城乡建设部住房保障司副司长潘伟表示，要在改造初期开展深入细致的摸排工作，为后续改造方案的制定打下坚实基础；因地制宜创新改造模式，因户施策、一户一策，实现原地拆除重建与保护性修缮相结合；充分尊重群众改造意愿，多方听取意见建议。

以上海经验为参考，未来城市更新应持续加强普惠性、基础性、兜底性民生建设，不仅“更新房子”，也要“更新生活”，在提升城市空间品质同时，注重保护老建筑、老街区，延续城市的记忆与文脉。

“城市更新是一项系统工程，要把其放在实现城市总体目标的大框架中去思考，做到系统谋划、整体设计。”王从春认为，这项工作涉及面广、复杂度高，必须依靠法治和机制创新，加强交叉学科建设和复合型人才培养，为可持续更新提供坚实支撑。

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累计改造 30多万个老旧小区，惠及1.3亿多城镇居民。更多的城市将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遗忘的角落，让散落在文保建筑、厂管房、老宿舍里的问题，成为民生工程的发力点，撬动公共空间升级、历史风貌延续。

北京“抢出”绿地造“森林”，为居民打造“出门见绿”的生态福祉；福州持续打响内河环境整治攻坚战、系统战，全部消除城区内黑臭水体，形成“百里水上福道”。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城市现代化新路子，城市更新，久久为功。

黄浦区普育东路101弄，居民张陆一家三代人蜗居在18平方米“小梁薄板”房子里近50年后，如今终于拥有了带独立厨卫的新房子。推开窗户，他看到的不仅是城市璀璨的天际线，更是一座把“最好的资源留给人民”的城市的温暖答卷。

旧改工作人员笔记里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草图，社区居民自发组成的“睦邻智囊团”，以及回迁老人摸着崭新卫浴设施时颤抖的双手——这些平凡的片段，共同织就了上海这场三十年民生攻坚战的真实图景。

杨树浦路一边是焕颜新生的杨浦滨江公共空间，另一边是曾经的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如今，老百姓相继搬进新居，彻底挥别了“穷街”的生活景象。 #百家带货红人团#